第2节
??主路上,大批大批的铁血将士,手持枪矛,跨骑骏马。 ??不由踮起脚瞧两眼,只看到乌压压的一片人群,她也不愿去凑那热闹。全在她躬身纠结着挑选糕点时,人潮已不觉涌至身畔近前。定得差不多了,才在掏出钱袋时忍不住回头望去。 ??泱泱长的一队精锐兵甲,于民众的欢呼声中铿锵行至。 ??风花雪月见得多了,姜柠一眼便觉察出为首那一人才是真正的众星拱月。 ??乘匹四蹄踏雪的宝驹,身姿周正,风鬟云鬓。面颌是棱角分明的俊秀,眉目却锋利如刀刃,恰有直逼咽喉的气魄。 ??背后旌旗绸旃,盈皇天十里,称得上一个举世无双。 ??那人银甲外错金绶带于日光下熠熠烁辉,无处不彰显高于穹顶的身位。 ??姜柠乍一看,恍然觉得那挺拔的男子,举手投足间都似曾相识,还未及定睛细瞧,忽地被人从跟前猛撞将开去。 ??虽霎时间懵了神,她也反应极快,下意识就牢牢扯住怀中衣物。 ??街巷川流不息,拥挤非凡之际,难免有鸡鸣狗盗之鼠辈趁乱行窃,好巧不巧被她撞上。 ??方才震颤间,钱袋从她手中一骨碌抖落在喜服门襟里,贼人跑得仓促,一把抓连起她手中衣裳撒腿欲跑。不料小妮子是个手脚机敏的,于是二人僵扯,谁也不放手。 ??笑话,她出门时便没带多少银钱,暂且投靠陆绍人那得意奸商,食宿也全靠为他做工来偿还,全身独一个儿巴掌大的钱袋,岂能给小毛贼抢去? ??更不要说这件嫁衣,倾注多少绣娘的心力,破财事小,若耽误了明玥成婚的良辰吉日,简直是大大的晦气,出不得差错。 ??大伙儿的注意力全在打城外进来的大队兵马身上,故无人发现被贼人缠住的姜柠。 ??姜柠自是不敢松神,怕一不留心便被他得了手逃之夭夭,忖度间加紧了攥扯衣摆的力道。二人一个拉起衣领,一个揣着衣尾,较起劲来跟拔河似的,互不相让。 ??毕竟是个闺中娇娥,力气再怎样也比不得常年流窜在街头的地痞,即便重心向后也还是无可避免地拖拽着向街边踉跄几步。 ??浩大的声势渐而近至,姜柠无心理会,贼人急于逃遁,又不肯放弃到嘴的肥肉,立马如同点着屁股的猴子撕扯衣料,意欲向街道对岸的人群更深处扎去。 ??姜柠顾不得旁的,只怕扯坏衣裳,虽不肯让步却也小心翼翼,险些被拖倒在地。 ??不觉间二人已扭扯至路边,贼人也急红了眼,卯足劲往外冲。等到大家都注意到两人时,纠葛已经移至半边路牙子。 ??再定神,轰隆作响的战车已近在迟尺。处在视野盲区的姜柠僵在原地,后边驱车的士卒根本无法看见她,更无法在相当短的距离里准确驻停。 ??此危急关头,姜柠无措地转过头去,忘了松开揪着衣摆的手,惊慌还不及在她俏生生的脸上铺展。 ??一人来高的车轱辘在她眼前轰隆作响地放大,耳畔只剩下人群中爆发出愈演愈烈的嘈杂,显然大家面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十分震惊。 ??“铮——” ??隐泛青光的长剑猛力掼出,破空而来,近乎一瞬从绷紧的衣衫中心飞穿而过,然后狠狠扎在铸路的石板中。 ??“嘶啦”一声,裂成两半的衣物没了力的支撑,让后仰的姜柠猝不及防跌坐在地,车轮擦着脚尖堪堪滚过。 ??剑鸣的余音回绕在霎时安静的人群耳边,久久不散。深嵌在石峰的剑锋,足见掷剑之人之力拔山河。 ??惊魂未定望向剑来的方向,她瞥见一条长列的雄师,肃穆地盘踞在那人身后,一息一动全由他行止掌控。 ??逐渐唤回心神的姜柠,终于听清人们口中百般赞颂的名字—— ??“是唐将军,唐将军出手了,你看清了吗?” ??“没有啊!不过要不是咱小将军,这好端端的一个小丫头怕是……” ??“是啊是啊!我可看到了,将军抽剑的动作那叫一个英姿飒爽!” ??“谁说不是呢,只看到他拔剑,眼前一花,那姑娘变得救了。” ??…… ??抚上仍砰砰直跳的心口,姜柠稳了稳心神,抬眼去寻他们口中那个万人敬仰的少将军。 ??似是应了一个多年的夙愿,意气风发的唐忱到底是携着无限昂扬,于万道滟芒种俯瞰众生。 ??唐忱极像他的母亲,多年来虽已长得开身阔腿,但眉眼间还存着明润。微抿的薄唇刻下刚柔并济的神秀,像上古壁画里走下来凛凛司战的仙。 ??听闻他人无限的褒赞,恍惚里,姜柠甚至也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缠绕于他和她之间的羁绊,是掐不尽抹不灭的渊缘。 ??直到一顶华盖的轿辇从队伍后方缓缓移上前来,从里面伸出一只暖玉似的小手,“唰”地挑起帘帐,露出张白净惹人怜的小脸。 ??“沣哥哥,发生什么事了?”少女不过豆蔻之年,一双眸子盈盈灵动,清越脆嫩的声音如雨后春笋才露尖尖角。 ??纯良模样惹起又一阵窃窃私语。 ??纵眺唐忱,仍是敛着眉不为所动。 ??“是北塞的宁康郡主!”七嘴八舌中不知谁人高声点破! ??众人登时惊奇不已,你一言我一语地闹开了:“啊?宁康郡主?封地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么?怎会出现在京城?” ??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凑在一块儿:“这郡主什么来头,能跟在军营中?自古以来,女子进军队都是行军打仗的大忌啊!” ??传的话也越来越不着边际:“什么大忌,将军这不是打了大胜仗回来的嘛?依我看,带上她多半是将军首肯,不过你们说这是何意?” ??“是啊,好端端的,怎会把个边塞的郡主带回来?” ??“这你们就不懂了吧!瞧郡主的轿子,同将军的座驾离了才短短数丈,明眼人都知道什么意思……还不明白?这么说吧,前些日子老将军才上盐铁司使府退了婚,若不是小将军自己不要,谁会舍得弃了姜家姑娘那样好的孙媳妇儿?” ??众人恍然大悟:“怪不得呢!连姜小姐的面儿都不愿见上一见,原来是已有美人在侧了。” ??眼见话题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,姜柠还没有宽广如斯的胸襟,视线也在宁康和唐忱中间来来回回扫,越瞧越觉得扎眼。 ??倒不为旁的,羞辱罢了。 ??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谣传,唐忱做到这种地步,不顾世交之情,给盐铁府难堪,叫爹爹在朝堂上下都抬不起头来,不正应征这些臆测有据可循? ??唐忱冷着脸,没理会四下嚼得起劲的舌根,一甩缰绳又令马儿踢踏向前走起来。 ??没得到回复的宁康郡主也不恼,甜甜一笑便放下帘子吩咐:“我们也跟沣哥哥走吧。” ??——“请慢。” ??绵软的女音从人群中骤然脱出,拦住了一队人马的去路。 ??姜柠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从容站起,拍拍衣裙,又煞有介事地捡起残破的喜服。 ??只顾看热闹的人们倒没注意她也是个天香国色的女子,现在瞧去,方被那细柳眉桃花眼惊得胸中一窒,皆定定遥望。 ??微眯了眯清眸,姜柠又多扫了一眼旁侧轿辇,红唇扬起:“少将军弄坏了旁人的衣物,便要这样一走了之?” ??马背上的男人身形微顿,身后女子说话的声音不大,但还是一字不落的全数进了他的耳中。 ??唐忱只侧了侧头,目光也没落在她身上,抿唇不语。 ??场面看得围观群众又是一阵骚动——这转折,难不成小姑娘还想碰瓷? ??姜柠不理会旁人眼光,自有盘算。唐忱背地里给她安排了天大的羞辱,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,奈何不可自露马脚,又不好和比她小好几岁的宁康争风吃醋,叫人看了笑话。 ??更何况破了这件衣裳,她不知要给陆绍人白做几年的工才能还上。 ??“将军救命之恩,小女子感激不尽。可这番相救,还不如要了小女子的命去。”姜柠拎挑着喜服抖落上头沾染的灰尘,在不明所以的人群中央缓缓旋身,刻意展示起半件残衣,面上柔柔弱弱,戚戚艾艾,“我一个跑腿的弱女子,就是丢了脸面也不肯放弃衣裳,现在衣裳破了,回去如何交代?掌柜定会打断我的腿。” ??话毕,唐忱终于拿正眼瞧她,漆黑深邃的眼中有似笑非笑的好整以暇,轮廓清冷疏离。 ??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断拨起人的怜悯之心:“方才的贼要抢我钱袋,将军一剑下去,他正卷了我全部身家跑了。如今是钱也没了,营生也快没了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……” ??看戏的人就这样被她提溜来提溜去地摆布,一时又全都向着她说话了。 ??姜柠正暗中得意,却倏然瞥见那头的唐忱二话不说,身姿利落地直接翻身下马。 ??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径直朝自己走来,姜柠忽然间慌了神,可怜兮兮的表情顿在脸上。 ??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观望着眼前的不明状况,包括轿辇里再次掀开帘帐的女孩儿。 ??逼近姜柠时,他仍未停下,只是放慢了脚步。来时身畔带着飒沓的风,和属于他的冷硬气息。 ??太近了。姜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他却又进一步。她又往后,他再上前。 ??退无可退时,他缓缓压下身凑近她,抬起长臂。她何曾被这样压迫,吓得紧紧闭起双眼。 ??唐忱嗤笑了一声,似有若无。臂弯绕过她,拔出她身后插在地上的长剑。 ??小心翼翼地睁开眼,见他收剑入鞘,她这才知被耍弄了,当下便怒火中烧,原本娇媚的声音也跟着沉冷了几分:“也是,嫁衣脏了破了,该扔便扔了,哪有新衣裳来得美丽动人。至于它是怎么破的,又是被谁弄破的,有什么关系呢?旁人的死活又有什么所谓呢?” ??姜柠的语调不温不火,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,实际上含沙射影,正是意有所指,特地说给他听的。懂的人自然懂。 ??唐忱笑了,笑得让人心生寒怖,凌厉视线刮在她精致的脸上。“那你说,如何弥补?”他开口的声音十分好听,声线清晰,音质沉沉。 ??姜柠撤开一步,拉开安全距离,挺起身板:“不多,两千两。” ??众人对这狮子大开口的要价皆是倒吸一口凉气。 ??唐忱倒镇定,嘴角笑意未收,“可以。” ??言罢,不及姜柠反应,男人早已回身上马,黑眸轻眯:“有胆,到将军府来拿。” ??第3章 上门 ??自打怀化将军进宫面圣之后,最为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两件事,其一便是姜家小姐被唐少将军退了婚,第二,唐少将军加官进爵,获封宣祁侯。 ??如此看来,唐忱本乃开国大将之后,祖父更是当今辅国大将军,家中嫡嗣世代从军,多年积下来泼天的功勋,足以光耀许多代。 ??这样高的门楣,已是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个,更有少将军骁勇异常。年纪轻轻便大有赶超前人之势,抚一回朝便封了侯,从臣子一跃成了半个主子,姜家姑娘哪里还有机会够得上他? ??唐忱端坐在凉亭中,案上炉中沸一壶香茗,着一身松墨绣纹春锦长袍,颈外压金云符领口,腰间犀角通玉束带,少了戎装衬起的肃杀之气,俞显面如冠玉,风雅落拓。 ??也是个惊世少年郎。 ??“公子,您好些年没回来,怎的不多陪陪夫人老爷?如今您是侯爷,往后圣人赐了宅邸也是要自立门户的。”从流躬身垂手,立在一旁,面上是颇有感染力的笑容。 ??唐忱离家时从流才没买来不久,原是派在唐忱院内的小应侍。因着为人机敏做事爽快,又胆大心细,才得以在自家公子走后一直全权打点他宿的庭院。 ??唐忱执剑柄的长指执起壶柄也十分潇洒有度,碧色茶汤斜斟,泠淙落入白玉盏的水声和上他低磁的音调:“昨日母亲已拉我同父亲彻夜长谈,方才歇下。” ??宫中赏的两瓮南疆特供饮雾,回来便压在库房。他常喝的茶叶还是嵩山雪顶,甘冽自唇舌淌入肺腑。 ??从流是孤儿,对母子间的体己话总是向往的:“夫人说了什么?” ??“选妻婚配之事为多。”唐忱押了口茶,容色平静不辩喜恶。 ??从流小眼一眯,露出整齐的牙齿:“倒是公子为何退了姜小姐的婚?” ??唐忱握杯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,垂眸作不在乎状:“盐铁司使是钦定的朝廷命官,怎可让她牵制了将军府。” ??幼时姜柠勤来将军府,从流也有幸见过几回,那是便觉得她美艳无方为之赞叹,举手投足可见彬彬大家之风。 ??从流眼珠滴溜溜地转,心下猜个八九不离十。唐家四代名将,不止靠满身铁血,更靠胸中韬略,相互制衡向来是帝王心术,他岂能不知此时与姜柠成婚才是万全之策,既是退了婚,恐怕是:“公子不想将姜小姐牵扯进朝堂之争?” ?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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