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小姐要出家 第26节
??崔慕礼往后看,见到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。 ??谢渺。 ??意外的是,往年她送得东西虽非罕见,均由她亲手所出,香囊、腰带、络子……他从未戴过,她也一如既往地坚持送。 ??不意外的是,她已性情大变,送礼敷衍也在情理之中。 ??只不过她送个如意仗,莫非是希望他在读书写字,背有不适时,随手拿过来挠两下? ??松枝见他久未翻页,凑过头来,看清字后哂笑,“这种墨玉嵌石三多如意仗,地摊上一抓一大把,三两银子便能买到,表小姐出手可真是‘大方至极’……” ??他一时忘形,待对上崔慕礼的深眸,忽觉喉咙一紧。 ??“公、公子……” ??“松枝。”崔慕礼神色平和,难辩喜怒,“明日起,你无需再到明岚苑当差。” ??第24章 ??谢氏怀孕后, 崔夕珺便肉眼可见的消沉,谢氏虽有心开导,奈何崔夕珺对她抵触, 无论谢氏说什么、做什么,落到她眼里,都是口蜜腹剑,笑里藏刀。 ??二人多年来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情分,轻易被谢氏肚中的孩子所击溃。 ??忆起父亲当日的狂喜, 崔夕珺翻来覆去地想:父亲那时知晓母亲怀孕, 可曾那样欢欣期盼?可曾亲昵地喊母亲小名,握紧她的双手? ??不, 肯定不会。旁人都说母亲与父亲只得相敬如宾, 而父亲待谢氏却十分好, 这般说来, 谢氏生下的孩子,无论男女, 父亲都会视若珍宝。 ??崔夕珺虽任性跋扈, 实则心性尤为敏感脆弱。她平日飞扬肆意, 依仗的是父亲与兄长宠爱, 如今谢氏怀孕,便从根本上击垮她的自信。 ??往日明媚的少女, 眼底竟积上一抹郁色。 ??谢渺将她的转变看在眼里,却不是特别在意。崔夕珺此人并不难琢磨, 她脾气虽大, 脑子却也简单, 绝非心思歹毒之辈。前世她固然待弟弟冷淡, 但血浓于水, 她并未作过伤害弟弟的事。 ??便这样吧。 ??谢渺有心改变前世的某些悲剧,却不愿干涉过多。她是凡夫俗子,力薄才疏,作为有限。无法对定远侯府冷眼旁观,是惋叹那二百八十三条人命的枉死,其余的……却是听天由命,看各自造化。 ??初雪那日,周念南详细向她描述了流民动乱,谢渺心中已有初步定夺。 ??不论她对崔慕礼的看法如何,都不能否认,他在整件事情中起到的至关作用。布施也好,定远侯府即将遭遇的阴谋也罢,乃至大齐的夺嫡争储,开疆拓土……件件事都离不开他的身影。 ??她若想改变桩桩险事,最稳妥的方式,是借他之手,换斗移星,扭转乾坤。 ??她得隐匿身份,取得他的信任,再将关键信息传递给他,后续嘛,便由他去操心筹谋,她只需躲在背后,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。 ??如此甚好,甚好。 ??脑子又开始抽抽地疼,谢渺用劲按了按额角,效果不显,便急急抽出经书。 ??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做如是观。1 ??前世事当前世了,她该学会放下。 ??* ??新年伊始,时光奔赴地极快,不知不觉已划过方芝若成亲的日子。 ??巧姑得谢渺的叮嘱,暗里注意方芝若的消息,果不其然,在余老板口中得知亲事当日告吹,其中缘由却不清楚。 ??巧姑立马告知谢渺,原以为她会抓住时机,对方芝若急起直追,哪知她四平八稳,气定神闲地道:“再等等。” ??这一等便等到了上元节前日。 ??方芝若送信约见,谢渺自是欣然应约。 ??清净茶馆,素雅单间,桌上一盏熏灯萦淡香。 ??两人对面而坐,比起上回的直爽利索,方芝若显得沉默许多。 ??她略带薄茧的手拿起茶壶,神情专注地将两个茶杯烫净。木勺舀出少量茶叶放入杯中,以开水冲泡,待茶叶微微舒展,将茶水滤倒,复又加入开水,等到茶色弥漫,茶汤变黄。 ??此番过程,手掌稳如泰山,动作行云流水。 ??她将茶杯推至谢渺面前,“谢小姐,请喝茶。” ??谢渺捧起茶杯,轻吹几下,细品一口,笑道:“方小姐有一身好手艺。” ??此话一语双关,相信她定能听懂。 ??方芝若神色怅惘,似陷入回忆,“我父母膝下只得我一女,我自小跟随父亲左右,他痴迷于造纸术,我也便耳濡目染,成日待在纸坊。” ??谢渺真心实意地道:“女承父业,单特孑立。” ??“何来单特孑立?”方芝若道:“我父亲费劲一生,仍庸庸碌碌,毫无所为。守着那逼仄破落的造纸坊,连最常见的麻宣绵竹都造不好,却异想天开,妄图造出新纸,开辟新纪元……谢小姐,你说可不可笑?” ??她音容过于平静,如一口了无生机的古井,深往里探,才能品出波澜不惊下的死气沉沉。 ??谢渺摇摇头,反驳道:“人有一念,方可追逐,你父亲痴迷于造纸,并不可笑,更不是错。” ??方芝若不为所动,“但他到死,都只是个失败者。” ??谢渺沉吟半晌,道:“方姑娘可去过北疆?” ??方芝若摇头,“不曾。” ??“我也不曾,但我知道如今的北疆防线,是由数以百万计的英魂守卫堆垒而成。”谢渺声轻,却又重若千钧,“他们未拨云见日便死在一场场战事中,此为失败。但他们不畏死亡,不惧失败,为心中所念,为家国百姓,奔赴前线,抛头颅洒热血……方姑娘,你觉得他们如何?” ??“魂魄托日月,肝胆映河山。”方芝若苦笑着道:“他又怎能与英烈相比。” ??茶水已凉,这次换谢渺替她重新斟茶,换掉陈冷的那杯。 ??她道:“万物苍生,皆有己任。佛祖渡人,黄泉渡魂。公孙王侯事天下,却也离不开平头百姓的汲汲营生。方姑娘,你不该妄自菲薄,更不该怯步前程。” ??怯步前程。 ??方芝若的瞳孔一震,嘴唇动了又动,最后吐出几个字,“你竟懂我。” ??她心中留恋纸坊,却以斩筋断骨的姿态,趁着热孝嫁人,逼迫自己放弃。她足足见证父亲三十年来的失败,从踌躇满志到浑浑噩噩,直至临终时的声声血泣。 ??芝若,替我完成遗愿。芝若,我不行,你一定可以。 ??芝若,若纸。 ??她身为女子,怎么扛得起父亲遗志?她惶惶不安,止步不前,铁心要走另一条路,然而事与愿违,在登岸之际,她被浪潮无情地拍回大海,溺水戚戚,呼救无门。 ??似乎她只能随淘浮沉,飘无定向。 ??她再难维持平静,面具显露一丝裂纹,双手捂紧脸庞,泪水从指缝渗出,“我与他青梅竹马,可成亲当日,他抛下我,与一名伎人私奔了。” ??谢渺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。 ??女娲造人时分出男女,赋予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。男子往往薄情冷意,女子则多情细腻,受困于情,她是,她们亦是。 ??她心中一阵酸楚,不知是为她们,还是为曾经的自己。 ??“方姑娘,内宅之小,只窥夫君孩儿。”谢渺起身,一把推开窗户,冬辉倏然闯进,敲碎满室沉郁。 ??她倚在窗边,指着碧空道:“可你看,这天空之阔,能揽星辰日月。这土地之广,可盛山河江水。这四季轮转,蕴万物苍生。” ??她面容隐隐发光,抑扬顿挫地道:“难道你不想去看,去听,去触碰吗?” ??方芝若抬起头,忘记擦泪水,怔怔地看着她。 ??谢渺朝她伸出手,坚定地道:“我愿祝你一臂之力。” ??微白的日光中,少女容颜似雪,微笑如风,唯有眼里那抹坚定熠熠生辉,如固不可摧的堡垒,又如引人深陷的漩涡。 ??方芝若被蛊惑似地伸出手,牢牢捉住她。 ??谢渺用力地回握,促狭地眨眨眼,“方姑娘,等你挣许多许多的银子,到时候别说青梅竹马,就是要天上的仙人,我都能给你抓上一打回来。” ??* ??方芝若解开心结,很快便整理好心情,与谢渺详谈起重振书香造纸坊的事宜。她想改迁地址,将纸坊迁到枳北街。以往的工人们手艺不精,懒散混日,要全部都进行撤换。造纸的器具有些已老化,要恰当更替。她在父亲那里学的技艺不精,如果有机会,她希望能去大师门下学习…… ??所有要求,谢渺通通点头应是,笑道:“按你说的办,需要多少银子,你跟我说就是。” ??方芝若惊讶于她的干脆,冷静下来后,道:“谢姑娘,能否问你一个问题?” ??“你问。” ??“为何你会找到我,这样费尽心思帮我?” ??谢渺想也不想便道:“因为我知道,你将来肯定会成功。” ??她语气笃定,竟看不出半分作伪。 ??方芝若不禁愣住,这是除去父亲,第一次有人坚定地告诉她,她肯定会成功。 ??能吗?她真的能做到吗? ??她的心情忽然轻盈,展颜笑道:“希望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。”也不会辜负父亲的。 ??“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。”谢渺道。 ??“请讲。” ??“若我没有找上门,你遇上此番挫折,可会拾起造纸坊经营?” ??方芝若陷入长久的沉默,随后点下头,“会。”既是命运所推,她无法躲避,倒不如迎难而上。 ??“那银钱上……” ??“哪怕变卖祖宅家产,亦要放手拼命一搏。” ??短短半个时辰,方芝若已脱离颓像,显露难言坚韧。谢渺感叹,此等心智,难怪会在将来以女子之身,在造纸行业干出一番事业。 ??* ??日落西山,残阳似血。 ??刑部侧门停驻一辆华贵马车,车壁印有四皇子府的金漆徽印。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牢狱出来,身后跟着三两仆从。 ??他回身看着待了两月余的刑部大牢,神色嚣张,口出诳语,“哼,我郭阳弄死一个贱女人而已,你们能耐我何?抓我进牢,还不是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,到时间了,又得乖乖送小爷走!” ??一只柔嫩的手掌掀开车帘,娇滴滴的女声唤道:“阳弟,走了。” ??郭阳面上一喜,爬上马车之际,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,哈哈大笑,“状元郎算个什么东西!到四殿下面前,只能当摇尾乞怜的一条狗。” ??巷中阴暗角落,樊乐康在无声窥探,额际青筋尽显,双手死死握成拳状。 ??他想起蓝琪儿,那个热情如火的少女,她是何等美好善良,明知他身负血海深仇,仍交付满腔情意,在遭受拒绝后仍固执地等候,等他改变心意的一天。